赫甸堡:李成梁的梦碎之地
发布时间:2011-03-04 | 浏览:
辽沈晚报2010年11月21日
宽甸赫甸堡的明代古城墙。主任记者 张松 摄宽甸青椅山镇。
走进古老的赫甸堡,久远的历史仿佛瞬间复活,城墙上每一块青黑色的砖石似乎都在讲述着明清之际的风云故事。
明代版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宽甸六堡是明代屯兵辽东的六处军事要塞,位于现宽甸青椅山镇的赫甸堡是当年六堡要塞之一,其古城遗址保存最为完好。
1606年,距今404年,“辽东大帅”李成梁再度复出,这一年,他已是八旬高龄的老人了。
他已不是40年前那位“师出必捷,威振绝域”的李总兵,他眼前的敌人已不是速把亥、杨吉砮,而是他熟悉且陌生的一代枭雄——努尔哈赤。
登上北宁城楼,远眺宽甸群山,李成梁昏花的眼中依稀闪露出隐隐浮出的一团杀气。努尔哈赤要动手了?这是他几十年“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的军人直觉。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李成梁还在意气风发的中年,他也许会期盼与这位强劲对手的雌雄对决,但40年后,他的心态变了。
难道戎马一生,军人的宿命只是马革裹尸?与自己同朝为臣的一代名将戚继光下场如何?平倭寇、修长城、定北疆,张居正一死,还不是落得个孤家寡人,晚景凄凉?
击败努尔哈赤,不过在自己的赫赫军功录上留下无足轻重的一笔,一旦失手,将损毁自己一生名节,这是何苦!“撤吧! ”帐下求战心切的虎狼将士,最终听到的竟是统帅如此有气无力的委顿命令,40年间纵横辽东、有进无退的李成梁终于懂得了何为“英雄末路”。
宽甸六堡,是李成梁军事生涯巅峰期的杰作,是他威震辽东的“保护伞”与“安全阀”,这六座若一字长蛇排开、横亘于辽东边陲的铁壁城池,与其捍卫的七百里富庶之地,就这样被它的缔造者——李成梁轻率地放弃了,也许这种放弃,在李成梁的心中也曾经历过艰难的抉择。
李成梁无法忘记,在这些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工钱粮才修建而成的城堡前,他招抚过逃散流离的万千化外之民,他检阅过自己盔明甲亮的威武雄师,他坚信,宽甸六堡的存在有如一道铁网,将世世代代紧箍住女真人造反的野心,他与他的明帝国将永享太平盛世、富贵荣华。
而今天,他却要亲手毁掉这些“荣誉城堡”,下达为那些骄傲的辽东将士所不齿的撤退命令。滚滚人流、拖儿挈女,烧掉自己的房屋、泪别自己的良田,几十年间汇聚于此的芸芸生民,与用血肉捍卫家园的数万将士,组成一道漫长而悲怆的逃难人流,不肯离去者,要么逃亡山林,要么被残酷杀戮,这是一个凄凉无比的明代版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别了,宽甸六堡!从此,你将成为荆莽丛生的荒郊野地!在李成梁最后一次的怅惘回望中,他看到了自己远去的流金岁月,他看到了自己谈笑凯歌还的壮美华年。
而在远远的高山之巅,有一双穿透硝烟迷雾的阴森冷目正逼视着李成梁与他的逃难大军,这种令历史惊悚的目光曾属于安禄山,属于史思明,属于耶律阿保机,属于完颜阿骨打,这目光刺透了明帝国的外强中干,一个后继的蓬勃王朝就要在这目光的引领下,走出部族世代栖息的山林,走向平原,奔向海洋,这目光属于一个叫努尔哈赤的女真首领,他的后人尊称他为“清太祖”!
明帝国的崩溃从这里开始
赫甸堡遗址是明代宽甸六堡中保存最为完好的古城堡。
现代有历史学家指出,李成梁放弃了以赫甸堡为代表的宽甸六堡要塞,明王朝就失去了一道御敌的坚实屏障,就失去了抗击后金强兵劲卒的防御纵深。
宽甸六堡的毁弃,表面上似乎为摇摇欲坠的明帝国赢得了几十年苟延残喘的黯淡余生,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萨尔浒大败的腥风血雨,便是重镇辽阳、沈阳、广宁的相继沦陷,明王朝的辽东战事,从险局、危局直至败局、坏局,若非袁崇焕在宁远孤城凭借红夷大炮惊险挡住努尔哈赤的迅猛冲击,也许满清王朝将提前十几年进军山海关,跃马紫禁城……明帝国的崩溃,从赫甸堡开始;敲响明帝国陨灭丧钟的,也许不是以“七大恨”起家的努尔哈赤,恰恰是被明王朝倚如长城的李成梁。
凤城市石城镇境内,至今尚有一段由石头垒砌而成的“城墙”,它就是明代新安堡遗址,“石城”由此得名,宽甸满族自治县史志办主任尚振声说,新安堡便是赫甸堡的“前身”。
对于赫甸堡的建造历史,尚振声了然于胸。万历元年,辽东总兵李成梁扩筑宽甸等六堡,就在那一年,李成梁的部下——定辽右卫指挥李方良,负责建造赫甸堡,万历四年,城内面积8.2万余平方米、略呈正方形的赫甸堡竣工。城堡每边长287米,城墙高6.9米,其中,城墙底部由加工过的玄武岩砌成,上部为2.4米高的青砖墙垛,设一个南门,并建有瓮圈式城门;城墙的四角各建一座角楼,东、西、北城墙中间位置分别建有箭楼,角楼和箭楼发挥着
目望和守护的作用。城堡建成后,因将新安堡的军队迁
移到这里驻防,故称为“新奠堡”。
1961年,当地群众发现一块与建城堡有关的石碑,碑文尚存“守新奠堡定辽右卫指挥……佥事李方良……”等字迹,清晰可辨。尚振声说,新奠堡建成后,与宽甸堡和爱阳堡连为一体,成为辽东的屏障。明代,从宽甸堡到爱阳堡的路线,必须经过新奠堡和灌水,故新奠堡与宽甸堡、爱阳堡遥相呼应,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作为明代宽甸“六堡”之一,新奠堡实行兵屯制,即驻军大都携带家属,有战事时打仗,无战事时耕种。《丹东市志·居民·人物》(1876—1985)记载:明代,明王朝实行“拓边”政策,建凤凰城、镇江镇(今九连城)、汤山城、险山堡和宽甸六堡,派军驻守。军人及随军家属大批涌入,人口数量出现突发性增长。《明史》记载,仅宽甸六堡就“自是生聚日繁,至六万四千余户”。
据尚振声介绍,李成梁不但到过新奠堡,还带兵在此打过仗。万历二年,因正在修建的新奠堡堵住了建州女真的经济通道,建州女真完颜部首领王杲领兵来犯,结果王杲被捉,押送北京斩首。那时,宽甸六堡不但是兵城,而且还是东边道上的集贸重镇,直至明末,努尔哈赤起兵将包括宽甸六堡在内的辽东62个城堡全部攻占后,宽甸六堡的贸易功能才彻底消失。从清朝开始,宽甸六堡失去了城堡的意义,转换职能变为驿站。到了清朝同治年间,居住在凤城的满族“赫舍里氏”分家,其中一支迁至新奠堡占山圈地、开荒种田,新奠堡成为清朝“开边”后,宽甸地区最早有人居住和开垦的地方,此后,新奠堡便更名为赫甸堡,名称沿用至今。
在宽甸青椅山镇工作的朱克昌,是在赫甸堡长大的。他从祖辈一代代口头相传的故事中得知,当初明朝选址建城时,原计划是建筑宽甸堡,但因为缺水,宽甸堡移址他处,便将赫甸堡建于此处。青椅山镇便民服务中心主任王福安说,建城时,打了8眼井,可是都没有水,现在,城堡内还有一眼古井遗址。
至今,朱克昌还对两样物件记忆犹新。当时,赫甸堡村小学还在城堡内,朱克昌在那里读书,有一年,因天旱缺水,学校想利用城堡内的古井取水,下到井底的人,发现了一个明代的头盔,而朱克昌本人曾在城堡内捡到过一个三角形的铁藜蒺。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赫甸堡的堡墙有几处被辟为大车道,村民劈开城墙的大石块修梯田、建房屋,赫甸堡遭受严重破坏。如今,赫甸堡城墙上的青砖垛已荡然无存,但瓮城、角楼、箭楼和石头城墙等遗址尚存。
古城堡印证李成梁的人性图谱
当面对曾印证过历史沧桑、隐含着久远秘密的赫甸堡古城时,后人不知该如何解读李成梁复杂的人性图谱。
他出身贫寒,靠军功起家,他是一位志向远大的创业者与实干家,但与戚继光所不同的是,他心中鲜有浪漫的济世情怀,他惯熟深谙的,是明朝官场的“厚黑学”。当戚继光为“封侯非我愿,但求海波平”的报国理想而南征北战时,同样威名远振的李成梁却在国事与家事的两相权衡间,玩着诡秘难测的无间道游戏。为国戍边,于他而言,与其说是一种责任,不如讲是一场生意。
李成梁出任辽东总兵时,他对付女真族采用的策略是:一方面以夷制夷,拉一个打一个;一方面给敌人留下后路,以便自己随时有仗可打,有功可立,结果,关外烽火不断,他的战功一再累积,爵位升至无可复加,他成了朝廷不可或缺的栋梁,没有人不敬他三分,但就在他屡试不爽的权诈机谋背后,乘势崛起的努尔哈赤却羽翼渐丰,终成明廷大患。
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外敌除灭,刀枪何用?军功不在,武将何存?从个人角度讲,李成梁可谓运谋深远,但就民族的整体利益而言,李成梁的精明算计却让国家付出了沉重的血的代价。
在李成梁二度出山的执政后期,在他即将走完人生旅途的收尾阶段,这位昔日武功鼎盛的辽东大帅在放弃苦心经营的宽甸六堡之余,连最起码的军人操守与臣僚忠诚也一并抛弃。为了补偿自己四十岁前的穷困岁月,他在辽东疯狂敛财,他用尽最后的生命将辽东百姓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知多少人铤而走险,甚至加入了努尔哈赤的反明大军。他无情地挥霍着自己剩余的残年,他将明王朝的辽东家底彻底败尽,将士们无心打仗,天天祈祷自己今天是否能吃饱肚子,能否不被盘剥……明朝的气数尽了。
当努尔哈赤向明帝国宣战、督师杨镐来辽东挑选士兵时,他惊讶地发现,这是一群根本就不能打仗的士兵,李成梁留给他的,是一群有如行尸走肉的残兵败将。难怪熊廷弼出任辽东督师,直面女真铁骑纵横肆虐,明军一败涂地的惨淡现实时,不免恨恨连声:“李成梁之罪,不刨棺戮尸,难消我恨! ”
赫甸堡里的八户人家
记者来赫甸堡时,已是深秋时节。村头一棵高大的古榆迎风而立,四野空旷、落叶飘飞,覆满杂草的长长土坡围拢住一块平整的洼地,那土坡便是赫甸堡的古城夯土,那刚刚结束秋割的洼地,便是当年兵将如云、人沸马嘶的古堡内城。
赫甸堡四周群山环绕,椅子山、奶子山、大孤山三座山峦将这个小村落紧紧簇拥,抗美援朝战争期间,附近修有一处临时战备机场。
青椅山镇的文化站长告诉记者,如今的赫甸堡村内还住有六户村民,城墙外有两户,全村共有八户人家。宽甸县曾有意招商引资开发古城,但这些村民世代栖息于此,他们的庄稼,他们散养的家畜,他们的土地,他们所有的期待与梦想都寄托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失去了古城,他们也许便无家可归。
赫甸古城的东段城墙保存最为完整。城墙的残段已然有两人多高,一块块打凿粗糙的青黑色岩石严丝合缝地层层垒起,城墙上长满了枯败的花草树木,城墙下,是车辙碾压过的积水污泥。
赫甸堡城墙是典型的明代野战城墙,而非宁远古城、山海关的包砖城墙,这种城墙映现于后人视野中的,是一种原始的荒蛮,是一种历史的本色,这样的古迹,即便纵观全国也为数不多。开发赫甸堡古城,大概需要五六百万资金就能初步恢复古城当年的原貌,近些年,历史学家、国内外游客、摄影爱好者,纷纷来赫甸堡考察观光。
触摸冰冷的墙体,搜寻散落于田间地头的遗迹,到访者的胸襟每每宁静而空寂,似与沉睡的历史进行着心灵的交流…… 主任记者 张松
《辽宁风情小镇》一书将由本报与辽宁教育出版社联合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