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就是将来的日子,未来的日子,也有说是来过的日子,来到的日子。这些时日,无论是来到的还是未来的,都不是现在。普希金说:“过去的都是美好”,又说,“心总要向着未来”。那些来日,因向着未来的心,总是美好的。我这书里记叙的人事,都是我所向往的,于我而言,或者来而即逝,或者久违而不曾来到。他的,她的,你的,还有我的,既不在当下,也就无所谓是谁的,都是眼下不在的,总盼望将来实现。所以,看客们不必在乎是谁的,总要在乎是盼望的还是忽略的,热爱的还是冷淡的。
——摘自张广天长篇小说《来日可追》序
这泛浮芦苇野气的上海,半个工业,半个商业,几叶古书,青团,模仿洛杉矶过气的明星,说上海以外都是乡下,娇媚的女孩儿从街上走过,发霉的烟草,酒香的猪肉,不伦不类的外滩……这样的上海,就是这样促狭而纠缠我的上海。没有人喜欢我,或者有人喜欢我我不识相的上海。如果加速可以追上过去,那么,慢一点一定更靠近未来。
——张广天
这是一部关于上海和与上海有关的中国的长篇小说。
有旧上海和新上海的场景、人物,有这个城市的骨血、脉络和灵魂的秘径。那些令人魂牵梦萦的情人,公园长椅上日复一日等待盼望的白俄钢琴师,天才的少年,美丽而奇幻的玫瑰园以及惆怅中执守不弃的老克勒。不同的街区,不同的楼层,不同的时代,外国人和本地人,古人、今人和少年,却都由着旧日时光而指向未来之日。
*
玫瑰屋
——《来日可追》第三章开篇
这里是太原路A-68弄伯努瓦别墅1号甲。
涂家第七十三年,我七十二岁,嫣儿三十二岁 。 房子住久了,许多设施不好用了,嫣儿说该修缮一下,我同 意了。
骏怡从船上下来,带来玫瑰花,有酒红的、纯白的、缃黄的,花气蜿蝉,仿佛画在眼前,看得见缭绕弥漫。
“这么醉的花朵哪里弄来的?”我问骏怡,“我好久没见玫瑰花了。”
嫣儿将玫瑰花插进一只水晶酒瓶,依着颜色的错落排好,道:“你是玫瑰簇拥中长大的,你怎能没有玫瑰环绕呢?”
“我长久眼前只看见海棠,竟忘记玫瑰的样子了。”我感叹。
海棠是嫣儿,自她来到伯努瓦,玫瑰就消失了。是海棠令玫瑰羞闭吗?还是海棠茂盛,玫瑰稀疏呢?我的生命好像花谱,起于玫瑰,历玉兰、槐花、海棠,又复归玫瑰吗?
“我随便在街上买的。路过复兴路一家花店,见花儿开得盛,开得要跳脱出来,就想到为你们买一点。”骏怡说,“花季到了,上海弄堂里许多玫瑰都开了,探头探脑的,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女 小顽想出来玩。 ”
那个属于玫瑰的女人我已经记不清她的面貌了,但是爱情的气味留在毕勋路普希金塑像那里,留在成都路长乐路口,留在北京海淀黄庄,留在那些舞台的过道和化妆间...如今似乎愈老愈浓烈,也团聚在伯努瓦别墅的园子里。我记得园中最后一朵玫瑰在夏日里凋谢的模样,这之后,我便去了北京。在北京,我又看见了玫瑰的颜色,那是“翡翠王朝”的岁月,那时,我写道:
离开了玫瑰盛开的花园,
那最后的玫瑰也已经凋零。
在异乡有一种玫瑰酿造的酒,
那是你们的身体还是你们的魂灵?
长夜漫漫我们都走过来了,
难道却要摔倒沉沦在黎明?
我看见玫瑰的颜色滚滚向我涌来,
我不相信那是鲜血,我看见了爱情!
啊,玫瑰就是爱情,却并不是爱情的符号,恰是爱情的灵魂。你被那些粗俗的广告、婚庆典礼以及无数卡通画弄得扭曲了。那些玫瑰是你的玫瑰么?他们喜欢玫瑰和你喜欢玫瑰是一件事吗?我曾经在这个城市的春天走街串巷,与弄堂里花坛间的玫瑰身心合一,玫瑰是我,我就是玫瑰。玫瑰不是小娘、女小顽、风情女子,玫瑰或许是她们中间的一种,一件极致的爱的杰作,因爱而呈现玫瑰的芳容、玫瑰的气味,而你是爱神,你令那玫瑰的灵魂临到玫瑰的外形。我这么想去,渐渐清醒起来。
我说:“我最喜欢玫瑰。其实,我只喜欢玫瑰。我不管他人怎么说,唯独玫瑰,在我看来,是真的花朵。”
我首先是被玫瑰的样子吸引了。并不用人告诉我Rose来自爱神Eros的读音,我初见这花时,心中的爱意就陡然升起。我去摘它,有人警告我它的茎上有刺。我第一次注意到这种刺,三角形的,头上尖尖的,也有像钩子的,饱含汁液的,与花卉活在一起的,原来刺在它身上是那么美的,那么经典,我于是也喜欢上刺,并将遇见的一切刺都从这种刺上去想,去化裁,去变形。我也闻到玫瑰的香气是刺型的尖尖地入鼻,入胸,令你逃不开。“在我里面,有嗅取玫瑰。”(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这是西格里夫・萨松(Siegfried Sassoon)的诗句。我觉得贴切,我一见这花,虽年少,亦壮心勃勃,有猛力要往外扑。我自然就想到要将玫瑰赠予所爱之人,也想那少艾乃玫瑰身体。古人说玫瑰,豪者也,就是刺啊,刺客一般。这是多么美妙的比喻,月黑风高,登堂人室,见血封喉,毙命鸣呼!爱情难道不是一场刺杀吗?没有那生死夺魂的感觉,还叫爱情吗?秘密中的情事,禁忌的冒险,难怪也有人将玫瑰刻画在拱门、几案之上,当作守口如瓶的警示。一切真的爱情总是偷情,当偷盗被宣示出来时,已然成为公约,那公约是人的维护,岂有神的垂顾?
阿多尼斯被野猪咬死,阿佛洛狄忒去寻他,他已倒下化为一片白玫瑰。阿佛洛狄忒冲向花丛,刺儿勾住她的胸腹腿脚,一路奔跑,一路滴血,血将白玫瑰染红,于是有了红玫瑰。我喜欢这个说法,也由此信那玫瑰唯色红为正。
玫瑰是万花之花,所有的花都依着玫瑰的样子长。作为刺客的玫瑰,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西洋的玫瑰,与中国的玫瑰,是两种玫瑰。早先前,西洋的玫瑰从大马士革传来,有人便叫它突厥花,见其媚如梅,香如桂,谓梅桂,又借用“玫瑰”来命名。玫瑰是一种赤玉,又叫火齐珠,古时赞处子私处“阴沟渥丹,火齐欲吐”。玫瑰芬氤袅袅不绝,令人徘徊难去,故又有人称其为“徘徊”;最忌人溺,浇之即萎,又得名“怕羞”“女儿花”;每抽新枝,老本易枯,须裁新别移,则老本复茂,故人称“离娘”。
厄洛斯,突厥花,徘徊,离娘,怕羞,都不及玫瑰与刺客好听。我愿意做一丛白花,叫爱神的脚步将我践踏,用刺儿勾紧她的双脚,流她的血,染红自身,做那红玫瑰。我愿意被刺,由着那满园的玫瑰夜夜暗中刺我,叫玫瑰刺伤,那伤口胀胀的,愈后痒痒的,新处疼,旧处痒,复愈复伤,痛爱不休。
野一些的叫蔷薇,月月开花的叫月季,只有玫瑰最好。蔷薇单薄,不解风情,好比女儿;月季撒开了坍在那里,如半老徐娘。唯独玫瑰紧致挺拔,以深情作腰带,以芳韵阵阵袭人,是女人,少艾,情种。将蔷薇、月季都归在玫瑰一属,实在粗疏昏乱。
我喜欢事物的远方,不喜欢远方的事物。人以为玫瑰看多了,难免流俗,要去寻别的名目的花,或清客、幽客、妖客、狂客,仿佛花样多一些,活着更有意义。天圆地方,那意思是天是无际的,地是有限的。人比地还要局促,哪能远足再远足?你向着南面走,结果从北面回来了,这个意思不是环绕成圆,这个意思是你走不出去的,你是被命运框限的。框限就是方。所以,地,归根结蒂是方的。作诗的人说词语被用旧了,被俗人污亵了,今已无词可用,欲造生词而求新。玫瑰也被你们看旧了,看一朵脏一朵,然而,玫瑰明年不开了吗?新放的终究不是去年那一朵。人们追逐远方,有两个方向。一个是直线的,由南而北;另一个是曲线的,由外及里。我始终走后面那一个方向。深处更远,深处所见所发,不会被污亵。这叫作还原。还原是窄门,寻着的人少,却走向万物之本,那就是永生。人共往那宽门,宽门向着万千坦途,竟通向灭亡。因为本来是一切,一切本已造就,何必追逐后来?有限的后来终究难以大于无限的本来。后来看起来似乎已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而本来早就高于九天深于五洋了。
我起于玫瑰,倘有生之年可以抵达玫瑰,哪有比这更高贵的呢?
*
你
——《来日可追》结局长诗选段
停在房屋过道上的灵魂啊,
你起来起来,
这里不是你停留的地方,
你随着你的身体离开吧!
停在房顶上的魂灵啊,
你下来下来,
你要小心翼翼的,
不要摔倒,
我扶你下来,
走到台阶的时候要看清,
一格,两格,还有一格,
啊,终于到地了!
停在糖果罐子边上的幽灵啊,
你不要馋嘴,不要贪心,
你一生吃的零食已经够了,
另外我们会挑拣你喜欢的糖儿果儿给你带去,
你黄泉路上不能空手而去,
放心好了,我们会预备好的。
停在花园青梅树下的魂魄啊,
我看见你了,
你快快起来吧,
这里潮湿阴暗,
还有刚施的肥,还有虫蚁,
你是你妈妈的宝贝啊,
我们要搀你起来洗干净,
原样可爱的,还给你妈妈。
停在靠椅上的精灵啊,
你不要睡着,
报纸看罢了,
书也读完了,
一生中人间要看的字要写的字都尽了,
不要好奇,不要贪心,
我们给你擦擦亮。
你是明亮的,是属阳的,
你是伸展的,有神灵的样子,
你将来是一个神仙,
你不会阴郁沉滞去做一个鬼。
做神仙好啊,
你还可以帮助那些不识字的人,
做一名字神。
啊,厨房里没有灵魂,
那个地方你长久不去了;
厕所里也没有灵魂,
你可以排泄的都排泄了,
你撇下的肉身是干干净净的,
那么祥瑞,为了光照儿女们日后的生活;
楼上和地下室也没有灵魂,
你活着的时候担心肉身跌倒,
你从来不去的。
好了,家里四周都查过了,
你的灵魂准备好了吗?
你要上路了,
我们为你鸣锣,
一记锣音一闪亮,
敲一记亮一记,
为你照亮黄泉路。
此去要走好,
此去要安息,
永久安息,
等待末日,
到那时,我们再相见,
那时是另一个天地,
你愿望的公义会来到。
一
你就这样死了。
你倒下去,怎么搀扶也起不来,
你喘气,好像心要冒出来,
果然就冒出来,
像一缕青烟,
升上去,顶到天花板。
你的孩子们救的是心脏,
而不是心灵。
心灵在天花板那里发笑,
笑我们无济于事。
一会儿,敛尸的人就来了,
拿着黄色的塑料袋把你套进去,
准确地讲,那不是你,
你依然在屋里。
原先你居住在身体里,
此时你游弋在外面。
就像秋风扫落叶,
我看见过园丁将落叶扫进塑料袋,
你用旧了的身体也进了塑料袋。
我们找不到你,
我们只好以为你的尸体就是你,
目送你被拖走,
在初春的雨夜里。
“外面落雨了,
你要走好啊!
一个人路上要当心。”
你就这么死了。
死了就是一片落叶。
落叶还清爽,
分量也轻,
而尸体要发臭,
搬起来沉重,
处理尸体那么麻烦。
死不是肉体倒下了,
死是肉体和灵魂分开了。
人一直活着,
怎么想得到灵魂瞬间与肉体分开,两不相干?
没有了,
人就这样没有了。
存在需要那么多时日,
消失不过一秒,
比烟雾消失还要快。
所以,死是重大的,
与它对立的是全部的生。
说生是灵魂也是不对的,
生是灵魂被摁进肉体。
肉体起初是泥,
造物主吹一口气就活起来了。
灵魂是一口气,一阵风,
不来自人,
不属于人,
却管辖着人。
灵魂应该叫净风。
我们终于看见你的软弱,
不仅软弱,简直就是无用,
在没有那口气的时候完全是废物。
我们于是想到自己,
自己原是不确定的,
甚至无法确定下一刻。
我们强硬什么呢?
我们能做的只有摊开手,
等待吹气的呼召。
春夜的雨好美好美,
它不是来安慰人的,
它是来做死亡的注解的。
它来提醒我们,
死亡是永恒的反面,
死亡是具体的。
具体都是一种过失,
就是错失,谬误,罪孽,
罪的工价乃是死。
二
然而,我错故我在。
认错比改错还重要。
活人因具体而活着,
既错的事实追不回来,
纵偿还也改不了已然的事实。
于是需要救赎,
靠具体以外的力量救赎,
先向拯救者认错,
认错的人得救赎。
张广天,男,1966年生于上海。作家,音乐家,戏剧家。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教授,“方法论叙述与表演”导师。
曾出版长篇小说《妹方》《既生魄》《南荣家的越》《甘伯记》,出版叙事长诗《玉孤志》和学术著作《手珠记》。